编者按:
春节大概是家乡最为人关注的时刻。在这七天内,从大都市回乡的我们,观察曾经熟悉的一切。
我们在家乡——河南濮阳的一个贫困村,目睹了一桩跨国婚礼,新娘是乌克兰人。当地,类似婚姻不止一桩,因为巨额的彩礼压力,跨国婚姻介绍业务很火。而在云南腾冲,有人重走了远征路,因历史原因对父亲产生的“怨念”获得冰释。我们在立交桥下、地下车库,发现了另一个重庆。这里生活着城市的“边缘人”,他们不在规划的细节之内,正逐渐消逝。
这些属于家乡自己的故事,没有“城市化冲击-乡村反应”的叙述,没有落后野蛮、光怪陆离,没有陌生人的居高临下,我们平视家乡演变的内在逻辑。
家乡毕竟不在隔壁,而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中国。
文字整理|高佳
编辑|孙俊彬
濮阳人申茂涛37岁时还找不到媳妇,通过一款社交软件认识了一个乌克兰姑娘,并且在过年前把她娶回家,全县轰动。
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六,在明庄村申茂涛家院子里举行,墙面才刚用白石灰刷过,砖路上铺好了红地毯。申茂涛挽着乌克兰媳妇玛丽娜,他的领口上绣着金龙,两人穿着中式婚服,衣服是申茂涛花了888块钱买的,玛丽娜很喜欢。
明庄是范县贫困村,这个人口不足二百户的小村庄里,大多数村民没见过外国人,赶在婚礼上来看热闹。新娘玛丽娜是标准的东斯拉夫人长相,白皮肤,深眼眶,一头金发,鼻梁高挺。
驻村书记老早就跟电视台打了招呼,婚礼办完,“贫困村娶洋媳妇”一连在县电视台晚间新闻栏目播了四天。
“我盼的就是这一天。”电视上,申茂涛的妈妈说。“可不,他家小孩老大了,一直没寻上媳妇。”村里人都知道,申茂涛有斜视眼,长得一般,也没见得富裕。
刚开始,村里人还以为玛丽娜是买来的。村里屋后的墙面上印着 “婚姻介绍所,联系电话:xxx。”付18万元,娶回家一个外国媳妇,“跨国婚姻介绍”业务在婚姻介绍所里常见。
两年前,濮阳小伙鲁亚云在国外打工,娶回家一个孟加拉国姑娘,在意大利教杂技的郭亚军带回了一个意大利媳妇。因为人们对于封闭和贫困的刻板印象,这些事总是很快上了新闻。
见有人来访,玛丽娜小声问:“在做什么?”
“Tell love story, you and me.(讲述我们的爱情故事,编者注)”申茂涛说。
桌上放着切好的梨,上面撒了层白糖,“给她做了个沙拉。”但家里没叉子,也没找到牙签,见申茂涛拿筷子回来,玛丽娜笑着搬了个马扎,坐到他身旁。
申茂涛的故事展现了一个被赋予标签的大龄单身打工者的奇遇。
申茂涛和乌克兰媳妇玛丽娜在婚房中的合影。图源 受访者。
以下为申茂涛口述:
“我妈觉得我碰见了骗子”
在乌克兰首都基辅,我第一次见到玛丽娜。我36岁,没出过国,那次去就是为了她。
在乌克兰打工的朋友知道我要来,他告诉我,和女孩见面最好带束鲜花。路边就有提着筐子卖花的老妇,我伸出三根手指比划:要三只红玫瑰。她伸开手掌,意思是让我买五只,或者更多。我对她说“No”,“520”正好是三位数,代表我爱你。
达尔尼奇亚地铁站附近的咖啡馆,是玛丽娜约我见面的地方。下午一点多钟,她从伊尔彭斯卡中心医院下班,从布恰(乌克兰城市)坐车过来。她在那家医院做护士,我到乌克兰的第四天,她终于抽出空来见我。
咖啡馆桌旁有很多鸽子,有一只飞上桌,把头凑近我的咖啡杯,原来乌克兰鸽子是不怕人的。我面朝街坐着,等着玛丽娜,路过的女孩头发被风带起来,金灿灿的,她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。
我应该是村里第一个出国的人。我们村是县里的贫困村,在我们这辈人之前,家里靠种地维生,一口人分一亩多地,种小麦,年收成七八百斤。现在,一斤小麦卖一块二毛钱。
2017年秋天,去基辅之前,我在北京西二旗送外卖,这份工作我已经干了两年,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块钱。
但就算一年有360天待在城里,我跟村子之间的绳也扯不断。我得按照村子的规矩过生活,到了35岁还没成家,亲戚、父母,包括我自己都挺着急。
爸妈给我安排了不少回相亲,村里人也爱说闲话,每到过年回家,耳边净是两个字——结婚,我感觉被催得无法呼吸。
在过第三个本命年时,玛丽娜出现了。
我和她是在一款学英语的社交软件上认识的。2017年春天,在送外卖的路上,我骑车滑倒,被一辆轿车轧了脚踝,整天在医院里躺着,无所事事。表哥来看我,他说:“无聊的话,就学学英语。”我在手机上找能跟外国人聊天的软件,下载来玩。
玛丽娜主动找我聊天,“Hi, Chinese guy.”
我很不爽,我又不认得她,她怎么能直接用“guy”这个词?“guy”的意思是“家伙”,我回她:“你应该叫我Mr.”
我对她第一印象不好,但她可能觉得我直爽,跟我聊得越来越多。她比我小12岁,家在乌克兰切尔卡瑟州的一个村子,离基辅四小时车程。她是护士,一个月赚五千块格里夫纳(乌克兰货币),换成人民币差不多一千二百块钱。
她发来她们村子的风景照,白色的房子建在一大片草地中间,看上去很安静,很美。她还给我看她们家养的牛,拍给我她妈干农活的视频。我记得有张照片上,她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,手里还拿着农具。
她发来这些照片时,我心里就有一股暖流,我觉得她跟我是一样的人。
我们俩英语都不好,我用手机软件把想说的话翻译之后发给她,有时候嫌麻烦,就直接发中文过去,她发乌克兰语过来,我们再各自翻译。
她问我:“要不要来乌克兰玩?”我马上看了机票,北京飞基辅,往返五千多块钱。我告诉我妈,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外国女孩,要出国跟她见面。
“别叫人家坑了!”我妈觉得我碰见了骗子。我心里也没底,但就算被骗,我也想见见她,哪怕见不着,我也想看看乌克兰的农村,是不是真像她发的照片里似的,跟世外桃源一样。
“她妈让我们尽快办婚事”
在基辅的路边咖啡馆,玛丽娜朝我走过来,我有点紧张。我是斜视眼,怕她因为这看不上我。她走到我跟前,我把花递给她,她笑了,比照片上还好看。
她带我去独立广场散步,给我介绍广场的来历,我在网上查过,知道那里发生过冲突,我想说“为你们的国家祈福”,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,就说中文,夹着英文词,再给她比划手势,她看我比划得那么急,又笑了。
吃饭时,我想给她点个披萨,可能发音不准,服务员端上来一盘虾仁,她说:“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。”那会儿,我觉得我们俩真有缘。
我为了她的一句话,就从北京来到基辅,玛丽娜觉得挺感动。见面之后,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,我跟我妈说:“过不了多久,就给你带个乌克兰儿媳妇回家。”
我妈还是不信,她说:“外国人嫁到咱这地方来啊?”我没解释,先忙着跟玛丽娜处好关系。我谈恋爱一直不顺畅,第一次对女孩表白,人家给我回的话是:“你有病吧?”上一个女朋友,她跟我兄弟好上了。
玛丽娜跟那些女孩不一样,她没那么多心眼。
第二次去乌克兰时,申茂涛和玛丽娜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,两人在基辅的餐厅吃饭。图源受访者。
去年春天,我第二次到乌克兰,见了玛丽娜的家人,她家有三个女儿,她排行老二。我住在她家,她们有个大套间,像城市里的公寓,每个房间都有暖气,铺着地毯。她们有十来亩地,喂了奶牛、猪、马,还有一群鸭子。
我在地里帮着干农活,播种、锄马粪。她妈觉得我勤劳,很喜欢我。我还学了几句乌克兰语,夸她做的红菜汤“смачно ”(乌克兰语,意为好吃),她一直笑。
玛丽娜的妈妈希望我们住在一起,不要长期分开,我趁机跟玛丽娜说了我想娶她。当时心里也打鼓,我是农村人,没钱,长得也不好,凭啥娶个漂亮的外国媳妇?但玛丽娜说“Okay”,她觉得我对她好,乌克兰男人都不这样体贴。
那次见面,就算是定亲了。她妈妈让我们尽快办婚事,她们那里女人比男人多,玛丽娜说,过了30岁还不结婚的女孩,在基辅大街上一抓一大把。
我在她家住了一周,临走的时候,她爸妈给我们放了一盏孔明灯,意思是接受了我们的爱情和婚姻,为我们祝福。
终于能把玛丽娜带回家,我提前一个月就通知我妈,让她把家里收拾利落,把边房腾出来。我们从北京往家赶,火车转客车,一路没停歇,我想早点让家里人看见,我说的玛丽娜是真的。
我爸妈这辈子头一次见外国人,“长得真俊。”我妈说,“就是有点瘦。”
玛丽娜被领着往家走,我家在村子最南头,房子后面有块“村头荒”(荒地),坑里长着杂草。跟玛丽娜家比起来,环境真是差挺多。
但她喜欢村里的小卖部,吃的用的,啥都能买到。在她们村,小卖部只卖水、香烟、零食,像日常用品这些都没有,下午7点还按时关门,太不方便。我妈带她去邻村的衣服店,让她挑衣服,她买了几顶帽子带给她妈妈和奶奶,还带走两个马扎。
家里亲戚知道我领来外国女朋友,都跑来看,表哥问:“是不是买的啊?”我说,人家是乌克兰的,是欧洲人。
本来,我妈觉得跟外国人结婚不是好事,她说:“俩人连话都没法说。”但我已经37岁了,我妈肯定也这样想,所以玛丽娜在的时候,她每天都煮虾,见她就笑。
“都是误打误撞的,碰巧了”
今年1月份,我让玛丽娜把医院的工作辞了。她愿意过来生活,在这边打工,一个月少说也能挣几千块钱。1月25号,她第二次来我家,我们准备结婚。
她办的是旅游签证,只能停留30天。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六,赶上春节,亲戚朋友都放假,她也能感受一下过年的气氛。
结婚证只能在郑州办,婚礼前两天,我们去郑州做了公证和外交部的双项认证,这样(婚姻)才能得到乌克兰承认。办完已经是下午四点钟,我没能带着她在郑州逛逛,在回家的车上,她跟我说郑州很“modern”(现代),她喜欢街上挂的红灯笼。
玛丽娜的妈妈想看看中国婚礼,让我们拍视频发给她。我网购了一套印着龙的红色唐装,找了个司仪,在我们家院子里安排了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”。村里的驻村书记还找了县电视台来采访,我们在饭店摆了二十几桌酒席,办的排场很大。
婚礼在申茂涛家院子里举行,村民赶在婚礼上来看热闹。申茂涛挽着玛丽娜,两人穿着中式婚服。图源 受访者。
玛丽娜住过的那间边房,添了家具,成了我们的婚房。她平常不出门,在家里玩手机、看电视,屋里没暖气,我怕她嫌冷,就买了两个电暖器,让她看电视的时候放在脚边。
自打她去年春天第一次来村里,往后就很少有人再说闲话。我妈也喜欢她,她抢着刷碗、扫地,一喊“妈妈”,我妈就笑得合不拢嘴。
腊月二十九,我带着她到我大爷家转了一圈,年初一就没再让她早起给长辈磕头。我们刚结婚就去磕头,跟要压岁钱似的,再说玛丽娜家也没有磕头的风俗。大年三十吃年夜饭,初二、初三带着她到亲戚家里说说话,这“年”就过去了。
待到正月十五,玛丽娜的签证到期,还要回乌克兰去。我们领了结婚证,往后她可以办探亲签,有效期是两年。每过两年,她回去续签一次,正好也能回家看看父母。
要按我们这边的风俗,娶媳妇至少得准备20万的彩礼钱,但玛丽娜家没这要求,她只说,结婚之后,要给她家人准备一件他们需要的礼物。
她妈妈想要一部手机,我们打算到了乌克兰,在当地给她买个华为的老年智能机。爸爸和姐妹的礼物,我去年双十一的时候就已经买好了,爸爸的是飞利浦剃须刀,两姐妹的是波司登羽绒服。
等从乌克兰回来,我打算带着她去北京,熟悉环境,学学语言,适应之后再考虑给她找工作。我跟玛丽娜说,以后我的工资都让她管着。她说她不懂管钱,平常她也不待见说钱的事,我们相互信任,她觉得安全、踏实,这样挺好。
婚礼办完,年也过去了,就跟做梦一样。
我记得刚认识玛丽娜的时候,跟发小说起来,他们都不信,发完请帖,他们还在群里问我:“这是弄的啥?”我说:“腊月二十六,来就行了。”他们来了看见她,都说:“真是想不着!”
我自己也想不到,两年前,在病床上认识了一个异国网友,两年后,就领回家一个乌克兰媳妇。都是误打误撞的,碰巧了。